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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人从都市千篇一律的格子间中短暂逃离，在帮助家乡水果打开销路的同时，获得了以往很难找到的意义感。作者 | 岱安编辑 | 陆一鸣这个夏天，闪闪第一次帮着家里卖荔枝。2024 年年末，广东经历了一个无雨的暖冬，次年春夏之交的降雨量和温度也刚刚好，闪闪家的荔枝比往年的产量都高出不少。闪闪来自惠州，这里年产荔枝约 13 万吨，是仅次于茂名和湛江的广东省第三大荔枝产区。当父母带着荔枝从惠州老家来看闪闪时，在房间里给她做工长的堂姐打电话，低声问：" 今年还能帮我们家在厂里卖荔枝吗？" 闪闪觉得心酸，" 父母年纪那么大了，还要去求人找销路 "。她决定帮家里在网上卖荔枝。很多人发现，互联网和电商正在显著地改造种植端，也改变了家乡果农的心态。不少年轻人回到家乡，回到土地和水果之中，成为 " 新农人 "，都是源于那句偶然的 " 听说现在网上能卖水果，要不帮着卖卖？"。马达和农户在果园。（图 / 由被访者提供）从 0 开始卖水果辞职回家卖水果之前，马达已经在丹麦定居多年，但每年家乡水果收成时，担忧还是会越过大洋按时抵达她的心里。马达的家乡，是山西运城的一个小村庄。晋陕豫三省在黄河 " 几 " 字弯的最后一段处交界，黄河在此流速减缓，河道变阔，形成了一个宽阔的冲积平原。马达的村庄世世代代在这个富饶的平原上耕种，" 苹果、蟠桃、李子、樱桃、冬枣 …… 我们这里是很适合种水果的 "。樱桃是村子里近年来广泛种植的水果之一。像樱桃这样的应季水果，需要紧锣密鼓地收获、卖出：果实还在树上的时候，收购商就会到村子里谈价格，摘下后立马装车，运往北方大城市的农贸批发市场。稍有迟滞，果子就会坏，时令也会过去。2025 年 1 月 13 日，山西省运城市平陆县的现代农业采摘园里，呈现出一片丰收的景象，这里的大棚樱桃迎来开园采摘季。（图 / 视觉中国）于是，还没来得及感受丰收的喜悦，果农们就会在摘果子的忙碌和收购商的压价攻势之下左支右绌。马达很早就知道，在收购商面前，果农根本没有议价的能力，"（水果）种出来就是为了卖，（以前）你不卖给他们（收购商），水果就只能烂在地里，所以他们对价格基本上有绝对的控制权 "。水果丰收时，收购商不但会把价格压得很低，还会 " 吃秤 " —— 100 斤的水果，按 95 斤算价格，这几乎是村里收水果的惯例。在产量较小的村子里，收购商甚至不会上门，闪闪家所在村庄就是这样。村庄的土地大多被统一规划为粤港澳大湾区绿色农产品生产供应基地，村民多数在基地里工作，业余时间打理自家的荔枝树。闪闪的父母年纪大了，家里有数十棵荔枝树，近年来老两口只能照顾到四五棵。尽管这样，今年闪闪家也收成了 1000 多斤荔枝，需要自己找销路。通常，村民会将荔枝带到镇上或基地市场去卖。" 夏天那么热，很辛苦，也卖不起价。" 闪闪说。在开始种蟠桃、樱桃、阳光玫瑰葡萄这些高经济价值的水果之前，马达的家乡大面积种植的是红富士苹果。遗憾的是，山西的红富士苹果并不出名。当地的红富士品种酸甜比适中，口感均衡，吃上去比较脆，但缺点是果面粗糙，表面很多裂纹，" 吃了卖相不好的亏 "。2017 年马达帮哥哥卖水果之前，家乡的红富士苹果年年滞销，收购商的价格也压得特别低：" 我哥每年都很发愁，种出来的东西那么好，但是要么卖不出去，要么卖出去了但价格特别低，一斤才几毛钱。"组图（从左往右）： 马达的哥哥、爸爸和妈妈。（图 / 由被访者提供）一开始，马达在朋友圈卖水果，这是当时流行的销售方式，但销量很一般。后来朋友提醒她，如果自媒体做起来的话，也许销量会打开。从此，她开始以 " 丹麦小马达 " 的昵称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经历：从农村走到大城市，自己攒钱去美国读书，再到丹麦医药企业工作。粉丝开始慢慢变多，越来越多的人被马达的讲述打动，水果销量也真的由此打开了。帖子爆了，只是第一步在销量稳定之前，闪闪也尝试过好几个平台。朋友圈总是她最开始想到的渠道。因为无法回家实地拍照，闪闪先是问朋友要来了一些荔枝的照片，在朋友圈叫卖自家的果园直发荔枝。但效果并不好，只有一个前同事买了一单。知道闪闪在网上帮家里卖荔枝，父母也时常问她进展。为了不让父母失望，闪闪只能自己买下一点送给外地的朋友，再跟父母说是自己卖出去的。私域卖不动，闪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二手交易平台上挂了链接，标价三四块钱一斤，注明农家果园直发，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有人下了一单。闪闪觉得意外，她没有生鲜发货的经验，只能摸索着联系快递发货。因为单量少，闪闪只能走生鲜快递的散客渠道，快递费用占了总价的大头，" 算下来和他在超市买的价钱差不多 "。但她分析，果园直发、直接送到家，可能是吸引这位陌生顾客的原因。荔枝这种 " 脆皮水果 "，运输费用占了大头。（图 / 图虫创意）转机发生在桂味荔枝即将成熟时。在二手交易平台陆续卖掉几单之后，闪闪在社交平台表达惊喜：" 各位帮家里卖荔枝的姐妹，可以试试闲鱼呀，我卖出五单啦，加油。" 一个无心之举，让闪闪的帖子第一次 " 爆 " 了。评论区下面，来自黑龙江、湖北、湖南、江苏、河北的网友都在问，能不能寄到自己的省份。闪闪连夜研究了平台挂链接的规则，谈下了批量发货的生鲜快递折扣，迎接 " 爆单 "。但生鲜是一门很难的生意，尤其是对闪闪这样没有经验的业余卖家来说。关于荔枝容易腐烂、难以保存的特性，早在千年之前，白居易就在《荔枝图序》中提到："（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一般来说，驱虫和下雨都会让荔枝果皮表面出现零星的黑斑，并不影响食用。但闪闪没有预料到的是，荔枝上小小的黑斑，经过一两天的跨省冷链物流后，竟然会变成霉斑，传染其他的果子，导致坏果数量大大增加。不过，社交电商的好处在于，" 双方都知道对方是个‘活人’，（顾客）哪怕是需要售后也不会太难为你 "。闪闪说，有些顾客甚至会在后台和她聊起来，分享在其他平台遇到异地 " 二道贩子 " 的踩雷经历。顾客的反馈不仅安慰了初出茅庐的闪闪，也鼓励了破釜沉舟的马达。家乡的人不太理解马达在做的事情，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放下在北欧高薪的轻松日子不过，跑回家乡。马达过去在国外读 MBA，做医药器械研发，和农业生鲜扯不上关系。最开始只是为了帮哥哥卖掉滞销的苹果，销量打开后，四五万斤的水果，上架 4 个小时就售空了。她不仅帮哥哥卖掉了水果，还帮附近的邻居解决了一些销路问题。马达与家乡的红富士苹果。（图 / 由被访者提供）马达始终为家乡的红富士苹果没能走出去而遗憾。她的网店开始有了稳定的顾客后，有人评价说孩子平时不爱吃苹果，但会吃马达家的苹果；还有孕妇说，这个品种的苹果口感好，可以缓解她的食欲不振和孕吐。不管是和家乡还是和顾客，逐渐建立起来的更深的情感联结，让马达找到了温吞舒适的北欧职场所不能提供的价值感，她下定决心辞职回家卖水果。小而正确的尝试农村创业并不是理想主义的冒险。果农往往质朴、谨慎，纸质收购合同远离他们的生活经验，常常遭到排斥。于是，马达的生意从收购就开始 " 受挫 "。从这份兼职开始，马达就确定了只卖高品质水果的定位。这也意味着，在向村民收购水果时，有相当一部分的果子达不到她的要求，会被筛掉。以蟠桃为例，果树上一年挂的果大概能够收获三四次，树梢和外围的头茬果和二茬果品质最好，符合马达的收购标准。第三茬以后的果子见光不足，在口感、甜度、水分方面都略逊一筹。果园里，马达手持符合收购标准的蟠桃。（图 / 由被访者提供）按村里的惯例，收购商在每个果季都会上门收货，一箱果子大小不均，不问质量全部拉走。但马达把品质最高的头茬果和二茬果收走之后，剩下的水果品质就断崖式下跌，收购商会把价格压得更低。尽管马达愿意为果农支付补贴以覆盖这部分损失，甚至愿意支付更高的收购价格，但很多果农依然拒绝了这份新鲜的邀请。从小在这里长大，她理解农民的想法。" 种地很辛苦，烈日炎炎，你要每天浇水施肥，预防虫害。一年到头种出来的东西，要赶紧变成钱放到口袋里才安心。"马达说，在村里，纸质合同和定金不作数。" 你就算想向他们下定金，让他们把头茬和二茬留给你，他们也不会收这个钱。" 如果收了她的钱，到时她不来采摘，乡亲收不到尾款怎么办呢？如果她变卦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意思真的把定金留下。一些在城市里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商业规则和常识，在农村仍然被小心翼翼地怀疑着。在这些桎梏下，马达和团队伙伴跑了 20 多个果园，只有 3 个愿意和她达成这样的新式合作。除了商业合作难以推进，部分农村落后的土地使用和种植理念也让马达感到痛心。在一些生鲜种植产业发展较好的区域，当地形成一定的种植规模之后，也会引入一些更加科学的种植方式。譬如，减少单位亩次的种植密度，对于果树和土地的可持续发展有很重要的长远意义。然而，马达在寻访果园的时候发现，家乡的农民为了增加毛收益，将果树种得过密。无论是水果的卖相、口感，还是后续土地肥力的恢复，都会大受影响。同时，电商前端的趋势又在对种植产生破坏性影响。" 这几年阳光玫瑰葡萄卖得好，（果农）就把苹果树全砍了，一窝蜂地大面积种葡萄；等产量过剩了，阳光玫瑰葡萄价格又跌了，（果农）开始追市场下一个热卖的品种。"2024 年 8 月 31 日，云南曲靖，果农采收 " 阳光玫瑰 " 葡萄，分拣装箱销往市场。（图 / 视觉中国）农民永远在滞后地追逐市场，而种植本身又是一件长期主义的事情。马达设想，如果自己的品牌打出来了，也许能够带动一个村形成一个种植共同体，统筹种植过剩的和缺乏的品种。这样一来，农户的收益更有保障，土地和种植生态也更健康。她决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变。找不到愿意和她合作一整个葡萄园的人，马达就软磨硬泡地谈下来两行葡萄架，按她的生态种植要求，不使用任何的膨大剂和甜蜜素。就算葡萄产量很小，来年也会补贴一笔超出农户原有经济收益的金额。同时，对于今年合作的果园，马达会在冬天按亩免费为果农提供生物有机肥。连家里人都不理解她：" 别人的地，你为啥白给人家肥料？" 但马达坚持，推广生态种植，是小而正确的尝试。也许对于家乡的果农来说，需要时间去验证答案。她愿意付出时间。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回乡卖水果的尝试带来的改变更加微小。闪闪今年卖出的 1000 多斤荔枝，盈利只有五六千元，全部给了父母。但她在社交平台上说，边上班边帮家里卖荔枝，有种自己的事业正在起步的感觉。" 父母对打理荔枝树更有激情了。"大卫 · 格雷伯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中写：" 哪怕是在相对友善的工作环境中，目标感缺失也会侵蚀每一个人。即使没有引发身体和精神上的衰退，这种缺失也会让工作者深受空虚迷茫和自我否定的折磨。"很多像闪闪这样的年轻人，透过家乡的水果，从都市千篇一律的格子间中短暂逃离，获得了以往很难找到的意义感。